江家湾下有条河，没有甚么响亮结实的名字，也鲜有人去探究它的来源，许是某条大江的支流，人们管叫它河湾。河湾随江小北一众孩子长大，陪阳坡园子打牌下棋晒太阳的老汉们老去，清澈如婴儿眼睛一样安静，浑浊像荒草遍野的暮色。
河里有鱼那会，河湾便是江小北和江一鸣一群孩子的天堂。还戴着红领巾的他们将这些鲜活可爱的生物视为珍宝。鱼最大不过成人一掌，但对年幼的他们，这种新鲜事物的吸引力是无与伦比的，虽然不知道是什么鱼，但大家都看过小鲤鱼历险记，指着石灰色的小鱼说是鲤鱼，没有人感觉到有问题。更重要的是还有人收，无论大小，一条五块，于是他们偷拿着家里的背篓，呆到太阳变凉才恋恋不舍回去。
后来上了初中，离河较远的村里的孩子说，小学时有人卖鲤鱼，一条20。江一鸣气的一阵捶胸顿足。
孩子去抓鱼的时候，大人们通通怕的要死，发大水可不是闹着玩的。逮住就是一顿死打，虽然打得疼，但下次还敢。后来爷爷便和来福大爸就跑去河湾下面当一阵监护人，防止出事。
如今的河水，已经分不清时河水里掺了土还是土里掺了水，看着就像是一条会跑的路，坑洼起伏。田埂边也没有爷爷的身影，坟地上空依旧飞舞着那天烧完纸火的灰烬，江小北在土包前跪坐着，十月的玉米秆被放倒，野兔等活物都去山上了，那儿有高高的草，活着更容易。
像村庄一样，村子里的土地都有各自的名字。什么大川，红石头坡，大坡，水平地等等，他们是村子的器官。这儿靠近河湾，所以附近的地也自然地被叫做河湾。河湾的地一般适合种玉米，上初中的时候，他们偶尔会走过条路，走累了就在玉米地里躺着休息，太阳未落，晚风不熄，玉米金黄，草色淡青。上小学的乐乐她弟带着狗，拿着苹果，从村庄跑下来。
今天只有江小北一个人，风依旧吹，地膜沙沙响。镰刀砍倒的玉米杆枯黄，扎在地里露头的根尖指着天上的窟窿，飘着一个个孤魂野怪。他躺在新筑的坟包上睁眼望着。
明天他就要走了。
不知什么时候开始，江小北就在思考一个问题，他在为什么活着。
他以前以为是为了爷爷，爷爷笑着活着，开心高兴着，那他就活着。爷爷说他死了你也得活着，一辈子哪有什么比活着更大的道理，死有人说容易，有人说难，但没一个人说活着容易的。越不容易越要活，热热闹闹地活。
前几天去镇子派出所销完户口，看着上面只有一个人名时，他觉得活着就没意思了，但他一直接受的教育是成为一个有价值的人，成为一个感恩的人。从小到大他就被人们的善意包围，好奇驱动着外界来探索，揭秘。他把自己包裹起来，笑着回应一切——社会的资助，陌生人的关心，陌生人的同情。有时候他感觉自己像个吉祥物，任谁听了他的故事都感到老天对自己的善良，消极的情绪或多或少都被缓解了，然后由笑着迎接生活的一地鸡毛。江小北也是。
江小北感觉这就是他的价值——鼓励别人更好活着。可他做不到像圣人一样，永远平静的结过一把把无知掷来的刀子，有次他没忍住，对一个偷偷讲故事的初中同学丢去一把板凳。
是啊，圣人也有爹娘。他从来听不得“慈母手中线”、“守夜不思眠”之类的诗句，母爱能将他击碎，夜晚他只想睡着。那个二年级的晚上，爷爷搂着他说：心疼，你就把你爷就当成你大你妈。
回家路上江一鸣大笑着说：“帅啊，小北。”
江小北给他梆梆两拳。
他还是搞不懂这个问题，但他想如果他死了，有人会难过。江婶会难过，乐乐会难过，一鸣也是。他是喝江婶的母乳长大的，他把乐乐一直当作姐姐，一鸣是最好的伙伴，兄弟。欢欢可能会，也可能不会，每次他都带火腿肠去江婶家，馋的狗子双爪挠地。小北在喂家里的花猫的时候，有次欢欢远远看见了，便追的上窜下跳。来福大爸瞧见了便开始老人言：
“猪和狗，老两口，猫和狗，小两口。”
“大爸，为啥猫和狗是小两口？”
“嗳，你看么，小两口一见面就打死仗，老两口打不动么。”
高中的某个冬天回家，爷爷说花猫死了，被山上套兔子的铁丝缠住了，铁丝缠在它的脖子上，早晨躺在院子里。谁也想不通它是怎么挣脱的，但看着猫脖子上紫红的皮肉，江小北感觉那铁丝也勒着自己，从山上在夜色中忍者剧痛爬下来，最后躺在水泥台上，身边散落枯红的枫叶。
它没有名字，大家都一直喵喵喵喵地叫它，他也听得懂，每次就从瓦上墙上冒出头来了。
爷爷说把猫埋在林子里了，林子里有灵，有它们陪着不会单伶伶的。
后面家里就只剩下爷爷一个人，小学五点半放学，初中走读，每周三周末可以回来两次，高中住宿，周末可以回来一次。上了大学，要半个学期。江小北记得村头一个老头，无儿无女，一张脸像是麻绳纳布鞋穿破的鞋底。小爷爷几岁，却老的不成样子。有时候过年还会来家里唠嗑吃饭，后来听说老头走了，有人说是不想活了，江小北不清楚是不是真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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